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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面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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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面見

先天閣由來已久,閣中的能人異士遍布五湖四海,有出將入相的,也有漁樵耕讀的。近幾十年間,君主無能,朝政昏暗,先天閣的人漸漸退出政局,隱沒江湖,卻沒有忘記先人的訓誡,仍在盡己所能,匡扶正義,救萬民於水生火熱之中。

一路上,趙鋒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先天閣的奇聞異事,楊淑從中提煉,對先天閣及其閣主這晚約見她的用意有了大約的了解和猜測。

“若不是閣主無心功名利祿,王侯將相中定有他的一席之地!”趙鋒信誓旦旦地說。

楊淑不置可否,比起他天花亂墜的吹捧,幾步外酒樓前鬧出的動靜吸引了她更多的註意——

兩名男子正為一個錢袋爭執不休,其中一人衣衫襤褸,另一人華裳麗服。

“你松手!這錢袋明明是我的,看你衣冠楚楚的模樣,想不到這麽不要臉,在大街上公然搶劫!”

“血口噴人!分明是你窮人眼紅,盯上了我的錢財!”

圍觀的路人看熱鬧不嫌事大,有拱火的,有站隊的,支持後者的居多,只有酒樓掌櫃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好言好語地勸兩人別在他店門口吵,傷和氣也敗財運。

楊淑如一尾魚,靈活地穿過黑壓壓的人群,拔出寶劍,不假思索地向兩人中間的錢袋劈去,“既然無法辨明這錢袋是誰的,不如你倆平分得了!”

一臉寒酸相的男子大驚失色,連忙攔在錢袋前,“不可!萬萬不可!”

華服男子則事不關己地退開。

見狀,楊淑心中已有定奪,手腕一轉,改了劍尖的方向,又挽了一個漂亮的劍花,幹凈利落地收劍入鞘。她看向那名華服男子,“錢袋是他的,你可有不服?”

華服男子誠懇道:“心悅誠服,姑娘樓上請,閣主在二層的雅間恭候多時了。”

楊淑這才恍然,鬧事的兩人方才是在演戲,借以試探自己,她笑瞇瞇地問:“看來,我是通過測試了?”

“姑娘不被事物表象迷惑,不為旁人流言裹挾,劍走偏鋒探真相、捍道義,正是閣主要找的人。”華服男子領著楊淑上樓。

布衣男子還在原地抱著失而覆得的錢袋,心有戚戚:閣主讓他演戲,可沒說自己那袋作為表演道具的錢袋會差點淪為犧牲品啊!

此前遇到的先天閣人士年紀均偏輕,不曾想閣主年事已高,楊淑望著他花白的頭發,主動拱手作揖:“晚輩拜見尊長。”

“公主多禮了。”簡單寒暄後,魏無涯又向她介紹了其餘幾人的姓氏字號。

“諸位仁兄,幸會。”楊淑拿起面前斟滿瓊漿的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公主爽快!”幾人一同回敬她一杯。

“魏閣主約我來此,想必不是為了喝酒。”楊淑目光掃視一圈,最後落在孫邈身上,“孫兄此番來到成都,想必也不是為了方才的鬧劇,四川百姓的怪病,你可有辦法根治?”

孫邈擡手聞了聞自己的衣袖,“我才洗了澡,身上竟還有藥味嗎?”

趙鋒樂不可支:“孫兄,你成天泡在草藥廬裏,早腌入味了!”

孫邈懶得搭理捧腹大笑的幾人,“公主可聽過‘病從口入’一詞?四川百姓的怪病癥結便在飲食上。在下翻閱醫書,發現這種大脖子病多出現在內陸地區,而這次在四川集中發現了多例大脖子病的患者,主要是鹽出了問題。”

“鹽?”

“以往,鹽采用民制民營的方式流通於市場,沿海地區產鹽具有天然優勢,規模生產,成本控制,銷往內陸哪怕需要另外的運費,依舊有利可圖,因此,全國各地的鹽多數都產自沿海地區。”

聽他說到這,楊淑基本明白了,“但後來,朝廷推行鹽鐵官營,民制民營轉為官制官營。”

孫邈點點頭,“我到了成都,便去鹽課提舉司打探消息,那些鹽官不願從外省購鹽、運鹽,於是便在當地的山井煉鹽。”

趙鋒奇道:“這些鹽官吃飽了撐的,放著現成的鹽不買,非要自給自足?”

楊淑語氣涼涼地說:“從外省購鹽,那肥水不就流了外人田嗎?”

“不錯。”孫邈說:“我還發現患病的百姓,家境越是貧寒,癥狀便越是嚴重。”

“達官顯貴無一人得此怪病,因為平日裏吃的多的是山珍海味。”

而窮苦百姓哪有閑錢買那些大魚大蝦,吃的都是粗茶淡飯。

雅間內好一陣沈默。良久,楊淑才出聲道:“諸位身在江湖,為國為民,傾盡所能,可知位卑言輕?身居高位,方能大有作為啊,無論是於民還是於君。諸位可願為朝廷效力?”

“這便是我今夜約見公主的目的。”魏無涯緩緩掏出一塊令牌,置於桌上,“此乃先天閣閣主令牌,公主持此令牌,便可動用先天閣的所有人脈物力。”

楊淑沒急著接,反而問了句:“閣中可有擅易容之人?”

華服男子聞言哈哈一笑,擡手在下頜處摸索了一番,輕描淡寫地揭下一張人皮面具,掀開外袍,漫不經心地取出裏面的墊肩、內襯……大變活人。

楊淑震驚地打量面前花容月貌的女子。

她微微頷首,露齒一笑,聲音並不陌生,正是那位賣包子的姑娘,“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與先天閣閣主等人辭別,回到落腳的客棧,楊淑便迫不及待地奔向裴裕的房間,想和他分享這晚的所見所聞,以及某個由來已久、如今水到渠成也勢在必行的瘋狂念頭——

蜀王謀逆之舉,罪大惡極,株連九族,除了皇帝直系,旁氏宗親難逃一劫。

嘉和帝子孫雕敝,僅與貴妃嚴榕育有一子名智,年僅三歲,尚不會說話,是個癡兒,而嚴榕乃吏部尚書嚴芮之幼女,若日後由無知稚子繼承大統,政權落入誰手不言而喻,嚴芮在吏部尚書的位置上,任人唯親,黨羽眾多,屆時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挾天子以令諸侯。

既如此,她為何不能登臨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徹底掌握自己的命運,也改變山河動蕩、百姓困苦的大梁衰微的氣數?

這滿腔心事,她只能同他一人說,沒來由地堅信,他將一如既往,無條件地包容她的叛逆、支持她的雄心,不料,竟撲了個空。

幫忙打點私兵收編的差事兒,這麽費時?都指揮使司的人沒給他使絆子、拖後腿吧?不應該,他們沒那個膽量也沒那個能耐,他是常勝侯之子,又立過實打實的軍功。

楊淑坐在裴裕的床沿上百無聊賴地胡思亂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她天馬行空的思緒。

裴裕風塵仆仆地走進屋內。

楊淑莫名浮起一絲鳩占鵲巢的心虛,欲蓋彌彰地從床上彈起,輕咳一聲:“怎麽忙到這麽晚?”

裴裕沈默不語。

屋內光線太暗,楊淑又點了一盞燈,這才瞧清少年沒穿日間那身紅衣,換了一件粗陋的素服,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近乎悲愴,再無半分張揚。

她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發生什麽了?”

裴裕咬了咬牙,艱澀道:“玉門關失利,我父親……常勝侯戰死,鐵騎營折損過半,敗走嘉峪關。”

哐啷一聲,北風剎那間吹開半掩的窗戶,淩冽的寒氣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這個冬天似乎來得早了些。

楊淑猝不及防,被凍得一激靈,“什麽?”

“朝廷急令,命我即刻動身,前往嘉峪關整頓邊防軍務。”裴裕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裏似有淚光一閃而過,凝結了千言萬語,“我……不能護送公主回京了,請公主多加保重,一路小心,提防楊爽及黃偉之流的餘孽殘黨在途中劫囚。”

楊淑故作輕快地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別小瞧我了,若是還有他們的殘存勢力不長眼地蹦出來作亂,那我正好把他們一窩端了。”

裴裕再三叮囑:“別逞能。”

楊淑應道:“我有分寸。”

裴裕依舊不太放心,但也無可奈何,“還有一事,要麻煩公主,這兩封信,請公主幫忙轉交給陸總管,家父殉國,我此去邊關,沒有三年五載的光景,可能都回不了京城,侯府不需要那麽多家仆,讓他依照第一封信的意思遣散年富力強的家仆,僅需留下幾名老人偶爾打理一下院落。”

楊淑徹底笑不出來了,“另一封呢?”

“萬一……”裴裕抿了抿唇,沒有說下去。

楊淑手指微顫,幾乎拿不住輕如鴻毛、薄如蟬翼的信箋——

是遺書。

早已對他的存在習以為常,將他的陪伴視作理所當然,不曾想,也會遭逢生離死別。

裴裕將僅有的幾件衣物打包,挎在肩上,又取下掛在床頭的鬼面,遮住臉,仿佛就此封印了所有感情。

最後留給她一個漸漸模糊的背影和一句漸漸遠去的承諾:“我會堅守嘉峪關,養精蓄銳,終有一日,驅逐北蠻,奪回失地,揚我大梁國威。”絕不讓一國公主淪為政治博弈的工具。

楊淑仰起臉,咬著唇,強壓下翻湧的不舍和傷感,沒有哭。

直至某一日,她迷迷糊糊地到侯府,想找裴裕練劍。

陸光滿臉訝異,“殿下,小侯爺在塞北。”

她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分別的痛苦時隔多日具象化為利刃,狠狠地紮進心房。她忍不住擡手揉了揉眼睛,“哪兒來的沙?”

陸光靜默而立,沒有戳穿她顯而易見的偽裝。

“他可有來信?”

陸光搖頭,“除了公主之前轉交的信件,再無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楊淑自我寬慰。

她將日程排得滿滿當當,配合審理蜀王謀逆一案,涉事的一幹人等秋後問斬,操辦嘉和帝的六十大壽,在壽宴上,獻出先天閣於民間尋來的神龜,嘉和帝龍顏大悅,她借機進言,調整人事安排,將蘇旭從次要的禮部調往核心的戶部。她像陀螺一樣連軸轉,不敢停下,怕一旦松懈,禁錮良久的思念便一觸即潰。

後來,邊關報捷,少年將軍率鐵騎營三千精銳,如神兵天降,深夜突襲,令北蠻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逼退北蠻、收覆瓜州。此戰極重地挫傷了北蠻的銳氣,鐵騎營在不少北蠻人的口中儼然成了陰兵借道、百鬼夜行的傳說。

捷報抵京,嘉和二十三年的春風也吹遍皇都,休眠了一整個冬季的楊柳抽出新芽,她的思念裂開一角。

彼時,她已是太子昭,地位越發尊貴,行事便越發敏感。

她克制地畫了一幅華京桃紅柳綠的盛景,卷好塞入信筒,捆在從江南帶回來的一只烏鴉腿上,“不知你對他的氣味還有沒有印象,能不能尋到他……”

她喃喃自語,不抱希望地放飛了烏鴉。

轉眼,又是一年,鐵騎營勢如破竹,橫掃祁連山,勝利的戰報一封接著一封,他本人卻杳無音訊,也不見人影。

寒霜降,初雪落。

她埋首疾行,眼前驀然出現一雙深色長靴,餘光是一片紅,如火在燒,她放緩呼吸,有些近鄉情怯地擡起頭。

離別匆匆,終有歸途。

“我那晚也有話沒顧得上說。過去三年,勞心費力不覺困苦,如今回想,竟是索然無味。”楊淑望著滿墻虛幻的畫像和眼前觸手可及的真人微微恍惚,她伸出雙臂,環上裴裕的後頸,“這段缺憾和空白,我們可以慢慢補上,你想要了解,我便逐一傾訴。三年前,你走得太急,那一晚我便想同你說了。”

畫船停靠在京郊的碼頭,楊淑迫不及待地拉著裴裕下船登岸。

她早已拜托先天閣閣主魏無涯以他的名義在這日預訂了王勉茶館二樓帶窗靠河的雅間。

除夕夜,王勉的茶館座無虛席,她和裴裕被迫在屋頂“風餐露宿”,這夜無需幕天席地,便可享盡金風玉露。

河面的習習涼風輕擦垂簾,掠進屋內,拂過面頰,好不愜意。

花雲歌忍不住先嘗了一壇杏花香,楊淑和裴裕姍姍來遲,她已然微醺,酒後吐真言:“陛下,這公主、太子我都扮過了,什麽時候讓我扮做皇帝,在龍椅上坐一回,過把癮?”

楊淑不想搭理醉鬼,問旁邊的孫邈:“帶解酒藥了嗎?”

孫邈好生糾結了一番,終是把那顆留給自己備用的解酒丸貢獻出來。

花雲歌吞了藥丸,倒頭就睡,趴在桌上一動不動,趙鋒不由懷疑:“孫兄,你那藥丸沒弄錯吧?”

孫邈正為自己損失了唯一的解酒丸痛心疾首,聞言,越發不爽地瞪了伏在桌上打盹的花雲歌一眼,眼神裏寫滿了這頭豬的嫌棄,可惜後者渾然不覺,“何時醒了,酒便解了。”

他們仨與裴裕都有交情,也就魏無涯與裴裕是頭次照面。

魏無涯盛滿一杯酒,“久仰將軍威名,今日相見,也不得不感嘆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這杯酒,魏某先幹為敬。”

“前輩過譽了。”裴裕端起面前滿滿的酒杯,向魏無涯致意,正欲一飲而盡。

孫邈連忙攔住他,“慢著,裴將軍忘了在下的醫囑嗎?你此前的皮肉傷雖已愈合,但身體的元氣豈是那麽容易恢覆的,半年內必須禁酒!”

孫邈仗著楊淑這尊大佛在場,大膽地翻舊賬:“你無視醫囑不是一次兩回了,但今晚陛下就在這兒坐著!”

裴裕動作一頓,手中的酒杯便被楊淑奪過。“這杯酒,我來喝,望魏閣主莫要介意。”

魏無涯笑道:“自然無妨。”

楊淑幹脆利落地喝完酒,“諸位可還記得我曾讓先天閣暗中助推,在民間利用輿論造勢?”

趙鋒點頭,“為了增加陛下另一身份的信服力,流亡在外的皇子認祖歸宗,德才兼備,立為儲君,乃大勢所趨、民心所向。”

“沒錯,朕也許又要故技重施了。”

孫邈懵了,“為何?”

楊淑坦然道:“朕不打算就這麽女扮男裝、以假面示眾地過一輩子。”

孫邈越發不解:“陛下當初深怕自己的女兒身招來非議和反抗,統治不穩,好不容易圓上的謊,又要自行扯破嗎?”

還是魏無涯看得透徹,“若以男子的身份過完一生,子嗣的問題如何解決?”

孫邈立即出了一個餿主意:“那還不簡單!立一個名義上的皇後,陛下另外找男人生個孩子,反正陛下好男風一事早已聲名在外。屆時顯懷了,便派雲歌出馬,讓她一次性過足癮。”

楊淑反駁:“雲歌以往的喬裝,無論是公主淑,還是太子昭,均為間歇性的,時限一長,出面次數一多,難保不被有心人發覺。”

花雲歌猛地從桌上彈起,酒意散盡,腦裏回顧了一下他們方才朦朧的談話,用力地在孫邈腿上掐了一把,“假扮真龍天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孫邈咬牙深深吸了一口氣,勸自己好男不跟女鬥,更何況是一只喝斷片兒的女酒鬼。

“我的易容術並非天衣無縫,形似神不似,只要足夠熟悉,渾身皆是破綻。此前扮做裴將軍,便被陛下一眼識破。”花雲歌實話實說,繼而話音一轉:“陛下想要立誰為後,你們還不明白嗎?”

魏無涯心如明鏡,毫不意外。趙鋒則是目瞪口呆。楊淑和裴裕相視一笑。

孫邈一頭霧水,“誰?”

遭來花雲歌的唾棄:“榆木腦袋!”

回宮途中,夜色愈濃,更深露重,銀河懸垂於天際緩緩流淌,人反而更多,男女結對,穿行於燈紅酒綠的大街小巷,有拉手的,也有摟抱的……肆無忌憚地展現彼此之間的甜蜜恩愛。

楊淑若有所感,猛地撲到裴裕的背上,裴裕下意識地托住她的腿彎。

她探頭,貼著他的耳朵嘟囔:“我醉了,你背我。”

裴裕輕笑出聲。

她知他不信,振振有詞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說完,便靠在他溫暖的肩上小憩。

周圍是絡繹不絕的眷侶,他背著她行走於其中,仿佛也成了天底下一對再普通不過的有情人。

“尋常百姓是如何稱呼自己丈夫的,我聽聽……”楊淑凝神,現聽現學:“唔,相公、官人、情郎?”尾音上揚,像帶了撩人的鉤子。

裴裕耳廓發燙,一抹緋色迅速地從耳根處蔓延開來。郎艷獨絕。

楊淑心頭微動,少年的臉紅勝過一切告白,“人前這麽喚,總歸是不妥的,皇後也不適當,我們情況特殊,將來立你為帝君,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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